我每有小說出版，常被問及書名緣由。《家山》自問世以來，從記者到讀者，多會問：書名“家山”，有何深意？我說：早被今人淡忘的“家山”二字，卻是中國古人詩文常見詩眼，此二字是中國人對家鄉的文學描述和指稱。有人又問：既然如此，為什么不干脆用“家鄉”二字呢？我又解釋：中國文學講究氣象。王國維說太白純以氣象勝，“西風殘照，漢家陵闕”，寥寥八字，遂關千古登臨之口。“家山”二字，氣象闊大，典雅莊嚴，最合這部小說的氣象和品格。
我費盡口舌，其實也道不盡自己選“家山”二字作書名的千般思量。或換言之，我為什么選“家山”二字作書名，自己也是不能完全說明白的。這當然是因我的愚笨魯鈍，但也是符合文學創作規律的。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里說，自《詩經》時代到北宋，中國古人作詩詞都是沒有題目的，南宋人作詞作詩才開始擬題目，并把古人寫的每首詩都起了題目。為什么古人不擬題目？因詩詞所傳之情所達之意，不是題目可以全面準確概括的。
今人作文不但要有題目，而且要為題目絞盡腦汁，同古人樸素作文的傳統背道而馳。當然，今天凡文章都有題目，早已是通世慣例。我們不必再回到作文無題的時代去。但是，雖有題而不為題所拘，更不為博人眼球而搜索枯腸起題目，卻是值得注意的。近幾十年的文章時風，卻是標題黨氣焰頗熾。博客最流行的時候，一個搶眼的標題，可使文章點擊量過億，點開看內容卻知往往是“金玉其外”。到了微信流行的時候，標題黨更是往下往狠方向迅速升級，不是道德綁架，就是恐嚇要挾，或是欺騙愚弄，什么“不轉發不是中國人”，“不相信會減壽十年”，“一招教你財務自由”，等等。
文章題目上的苦心孤詣，慢慢催化的是浮躁虛夸的世風。這不是危言聳聽。DeepSeek爆火以來，借助人工智能寫文章很時興了。我做過試驗，借用幾款AI撰寫公文和文學評論，發現人類虛浮的文風，早已污染人工智能了。人工智能寫出來的文章，總標題往往“高屋建瓴”，分段標題則句式對仗整齊、極盡夸飾，通篇文章都看似邏輯縝密、措辭精當，而文章風格卻常顯虛浮和諂媚，無緣于個性與創新。這都是人類喂養的結果。
魯迅先生當年說：救救孩子！
我今天想說：救救AI！
（作者：王躍文，系湖南省作家協會原主席）
